所以,面对庞晃热血沸腾却轻躁冒进的建言,杨坚只是淡淡地说了四个字:“时未可也。”然后便启程赴任了。
北齐的灭亡令南方的陈朝深感唇亡齿寒。为了避免战略上的被动,当年十月,陈朝主动打响了一场北伐,由老将吴明彻率水师进围彭城(今江苏徐州市),企图趁北周在中原立足未稳夺取徐、兖二州。不料彭城一战,陈军不仅未能克城,后路反被周军切断。次年二月,陈军突围未果,全军覆没;吴明彻被俘,忧愤而死。
彭城之战极大地打击了陈朝的北伐士气,而北周的上上下下则大为振奋。尤其是对於一心想要一统天下的武帝而言,帝国的南线既已得到巩固,他就可以腾出手来,全力对付北方的突厥人了。当年五月,踌躇满志的武帝集结了五路大军,自长安大举北上,准备进攻东突厥。然而,车驾刚刚进抵云阳宫(今陕西泾阳县西北),武帝忽然患病,不得不让大军停止前进。
宣政元年(公元578年)六月一日,病势沉重的武帝被紧急送回长安。是夜,武帝宇文邕带着壮志未酬的深切遗憾离开了人世,年仅三十六岁。次日,二十岁的太子宇文贇即位,是为周宣帝。
一代雄主宇文邕的英年早逝,对於如日中天的北周帝国来讲,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,但是对於屡遭排挤、备受猜忌的隋国公杨坚而言,却无异於冰河解冻、枯树逢春,令他长久压抑的人生忽然间豁然开朗。
太子登基成了皇帝,杨坚就升格成了国丈。这一年,杨坚三十八岁,人生差不多已经过半,可政治上的春天似乎才刚刚来到。宇文贇一即位,杨坚就被授予上柱国、大司马,一举掌握了北周帝国的兵权。
宇文邕雄才大略,可惜儿子宇文贇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顽主。
早在宇文贇还是太子的时候,就与东宫侍臣郑译、王端等人沆瀣一气,多有不法之举。武帝曾命宇文贇与王轨一同出征吐谷浑,宇文贇却成天与郑译等人嬉戏宴乐,把军旅事务全都扔给了王轨。班师后,王轨向武帝举报。武帝大怒,立刻对宇文贇和郑译等人施以杖责,并将郑译等一帮东宫佞臣悉数革职。可没过几天,宇文贇就暗中把郑译等人都召了回来,“狎戏如初”。
对於太子的种种劣迹,宇文邕其实也都心中有数,所以对他管教甚严,动不动就是棍棒伺候。他知道太子嗜酒,便严令一滴酒也不能进入东宫,并且命人时刻记录太子的一言一行,每个月准时向他奏报。尽管如此严厉,可宇文贇表面上不敢造次,暗地里却恶习不改。为此,王轨屡屡向武帝进言,称太子不仁不孝,品德恶劣,“非社稷主”。然而,在武帝看来,宇文贇终究是长子,其他几个儿子都还年幼,倘若废长立幼,不仅於礼制不合,且幼主在位,极易被权臣架空,就像当年擅权揽政的宇文护一样。因此,虽然武帝比谁都清楚宇文贇身上的问题,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把他废掉,只能寄希望於通过“棍棒教育”让他改恶从善。
遗憾的是,这样的教育方式非但没能改变宇文贇,反而加重了他的逆反心理。武帝驾崩后,宇文贇刚一即位,其骄奢荒淫的本性便暴露无遗。武帝的棺椁尚在灵堂,宇文贇就一边摸着身上被杖打的伤痕,一边破口大骂:“老东西,死得太晚了!”然后命后宫的嫔妃宫女全部集合,供他“检阅”,看上眼的立刻拉上床,“逼为淫欲”。
随着顽主宇文贇的登基,以郑译为首的一帮宠臣便相继被越级提拔,纷纷进入朝廷的权力中枢。同时,宇文贇开始下手翦除武帝一朝的元勳重臣。他命心腹於智、郑译等人暗中策划,短短一个月内,便以图谋叛乱的罪名,将齐王宇文宪及亲信王兴、独孤熊、豆卢绍等人全部诛杀;次年,又相继除掉了王轨、宇文孝伯、宇文神举、尉冲运等大佬。
对前朝元老进行大清洗的同时,宇文贇当然没有忘记扶植自己的势力。大成元年(公元579年)正月,宇文贇在原有的行政架构上增设了“四辅”:以越王宇文盛为“大前疑”(四辅之首),相州总管、蜀国公尉冲迥为“大右弼”(四辅之二),申国公李穆为“大左辅”(四辅之三),大司马、隋国公杨坚为“大后承”(四辅之四)。
宇文贇上位后的一系列政治动作,几乎颠覆了武帝一朝的高层人事布局。然而,就是在这种波谲云诡的政治变局中,杨坚才得以从满朝文武中脱颖而出、扶摇直上,不仅掌握了兵权,而且还跻身四辅,一举跃居帝国权力的最高层。
武帝之死令北周的政局急转直下,但客观上却成全了杨坚。从这一刻开始,一个无比辉煌的政治生涯,已经在杨坚面前徐徐展开。
在北周的历任皇帝中,宇文贇无疑是最另类、最病态的一个。他性情暴戾,行为乖张,喜怒无常。从当太子的时候起,他就在武帝的管束下倍感压抑,可即便坐上了皇帝宝座,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,可以尽情杀戮看不顺眼的大臣,随意更改朝廷的典章法令,他还是感到拘束和不自由。因为,皇帝不仅要按时坐朝,还要受一大堆礼法规范束缚,更得随时面对朝臣的谏诤。如此种种,都让宇文贇十分懊恼。
在这个世界上,权利和义务通常是对等的,没有人可以只享受权利而不承担任何义务。但是,宇文贇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。他喜欢皇帝的权力,却讨厌制度赋予皇帝的种种责任和义务。为了解决这个矛盾,宇文贇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。
大成元年二月,宇文贇即位才半年多,就忽然宣布,把皇位传给年仅七岁的儿子宇文阐(是为周静帝),改元大象,自称天元皇帝(相当於太上皇)。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百官目瞪口呆,但是宇文贇却对自己的创意自豪不已。因为这样一来,他就卸掉了所有责任和义务,把种种束缚转嫁到了幼子身上,自己却依然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属於皇帝的一切权利。
如此绝妙的主意,显然只能从宇文贇那颗绝对另类的大脑中产生。传位以后,宇文贇开始变本加厉地放纵自己的欲望,“骄侈弥甚,务自尊大,无所顾惮”。自古以来的皇帝,冠冕上只有十二旒,他就命人把自己的冠冕加到二十四旒。此外,举凡车辇、服饰、旗帜、鼓乐等等,其规模和档次也都要翻番。以前的皇帝都自称天子,他却“自比上帝”,自称为天。他规定,无论官员还是百姓,只要官名或姓名中含有“天”、“高”、“上”、“大”等字眼的,全部要改掉。比如姓高的一律改为“姜”,宗族所称的“高祖”,一律改为“长祖”。
除了这些堪比“自大狂”的荒谬举动之外,宇文贇的“虐待狂”倾向也在传位以后愈演愈烈:朝廷自公卿以下的官员,动不动就遭到毒打;每次打人,至少要打一百二十下,称为“天杖”,后来甚至加到二百四十下;后宫的妃嫔们,即便是受他宠幸的,挨板子也是家常便饭。一时间,恐怖气氛笼罩了北周的外朝和内廷,“人不自安,皆求苟免,莫有固志”。
(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七三)宇文贇的倒行逆施彻底摧毁了武帝一朝辛苦打造的政治凝聚力,而人心的离散无疑是一个王朝崩溃的可怕前兆。很快,朝野上下对宇文贇的怨恨情绪便迅速滋长并弥漫开来。对此,宇文贇当然不会没有警觉。为了进一步巩固权力,防止宗室亲王和朝中大臣联手对付他,宇文贇采取了三个举措:一、驱逐宗室,二、监控百官,三、重用外戚。
首先,宇文贇下令,把宗室中辈分最高的五个亲王,即宇文泰在世的五个儿子宇文招、宇文纯、宇文盛、宇文达、宇文逌全部逐出京师,命他们各往自己的封国就任;其次,“密令左右伺察群臣,小有过失,辄行诛谴”;最后,把国丈杨坚从四辅的末席一下子提拔到首席,以“大前疑”之尊位总百揆。之后,宇文贇每次出巡,皆令杨坚留守京师,代行朝政。
至此,杨坚终於成为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首辅大臣,登上了北周帝国的权力巅峰。
从人臣的角度讲,杨坚走到这一步,既是辉煌灿烂的顶点,也是理所当然的终点,因为再往上就是皇帝,其职业生涯显然没有了上升空间。可是,如果我们站在几年后回头来看,则不难发现,这个首辅大臣的位子,不过是杨坚生命中一个全新的起点而已。换言之,在杨坚篡周立隋的历史大戏中,最精彩的一幕才刚刚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