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翟让可以满足於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,他身边的人却很不甘心。
跟着翟老大出来混就是图个大富大贵,而今老大你居然早早退居二线,把军政大权拱手送给了李密,你自己不要富贵不打紧,可弟兄们怎么办?跟你混了这么多年,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,这口气叫大伙如何咽得下?
所以,翟让让权这件事,自始至终都让他的手下人想不通。
司马王儒信就一直劝翟让从李密手里重新把权力夺回来,自立为大塚宰,总揽全局。可翟让却一口回绝。一看翟让如此“不争气”,他的老哥、时任柱国的荥阳公翟弘马上跳了起来。这个翟老哥是个粗人,说话从来不绕弯,一开口就喊:“皇帝你应该自己当,凭什么要让给别人?你要是真不想当,我来当!”翟让闻言大笑,把他老哥的话当成了笑料。可这句话很快就落进了李密的耳中。在李密听来,这可不像笑话,而是对他的莫大威胁。
李密全身的神经立刻绷紧了。
不久,心腹房彦藻又向李密禀报了一件事:他日前攻克汝南郡(今河南汝南县)时,翟让曾向他警告:“我听说你在汝南得到了大量金银财宝,却全都送给了李密,什么都没给我!李密是我一手拥立的,以后的事情如何,还很难说啊!”言下之意,他既然可以拥立李密,当然也可以随时把李密废了。
为此,房彦藻和李密的另一心腹郑頲力劝他干掉翟让。
他们说:“翟让贪财好利,刚愎自用,又不讲仁义,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,应该早做打算。”李密冲疑地说:“现在局势还不稳定,如果自相残杀,会给远近一个什么榜样?”郑頲说:“毒蛇螫手,壮士断腕,为的是顾全大局,万一翟让抢先下手,后悔都来不及!”李密又想了想,最后终於下定了决心。
数日后,李密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,邀请翟让、翟弘,以及一干亲信翟摩侯、王儒信等人一同赴宴。席间有裴仁基、郝孝德陪坐,房彦藻和郑頲在往来张罗,翟让背后则站着单雄信、徐世积等一干侍卫。众人一坐定,李密就开口说:“今天宴请高官,不需要太多人,左右留几个人伺候就够了。”说完,他左右的侍卫都走了出去,可翟让的侍卫却站着不动。
没有翟让的命令,他们不会动。
李密和房彦藻对视一眼,房彦藻连忙堆着笑脸请示说:“今天大家要饮酒作乐,天气又这么冷,司徒的卫士们都辛苦了,请主公赏赐他们酒食。”李密瞟了瞟翟让,说:“这就要请示司徒了。”翟让一声干笑,说:“很好。”随后,房彦藻就把单雄信、徐世积等人领了出去。宴会厅里除了主宾数人之外,就只剩下李密的一个带刀侍卫蔡建德。
众人寒暄片刻,菜还没上齐,李密就命人拿了一张新造的良弓出来,让翟让试射。翟让接过去,刚刚把弓拉满,李密就给蔡建德使了一个眼色。蔡建德突然抽刀,从翟让的背后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。翟让一头栽倒在地,从鲜血喷涌的喉咙口发出牛吼一般的惨嚎。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,蔡建德就已经把翟弘、翟摩侯和王儒信三人全部砍死。
外面厢房的单雄信、徐世积等人听到嚎叫声,立刻跳起来夺路而逃。跑到大门口时,徐世积被守门卫士砍伤了脖子。王伯当从远处看见,大声喝令卫士住手。单雄信等人慌忙跪地求饶,其他的侍卫们惊恐万状地站在那儿,不知如何是好。
李密很快走了出来,高声宣布:“我与诸君同起义兵,本来就是为了除暴平乱。可是司徒却专横贪虐,欺凌同僚。今日只诛杀翟姓一家,与诸位没有干系。”说完,命人把受伤的徐世积搀扶进去,亲自为他敷药。
翟让的部众风闻翟让已死,都准备各奔东西。李密先是命单雄信前去宣慰,随后自己单人独骑进入翟让军营,一再劝勉,终於说服了他们,然后命徐世积、单雄信和王伯当分别接管了翟让的部众。至此,整个瓦岗军营的恐慌和骚动才逐渐平息。
翟让之死是瓦岗高层权力斗争的一个必然结果,也是集团内部矛盾的一次集中体现。
从表面上看,李密成功消灭了内部最大的一支异己势力,顺利收编了翟让的心腹和部众,使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得到了巩固。可实际上,瓦岗内部的隐患和不稳定因素并未就此消除,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。因为经过这场流血事件之后,李密身边的将吏都变得人人自危,几乎每个人都在担心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翟让。
一种看不见的忧虑和恐慌就像一场可怕的瘟疫一样,从此在瓦岗军中迅速蔓延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翟让之死并没有为瓦岗的历史掀开新的一页,反而成为瓦岗从全盛走向衰落的一个转捩点。虽然此后的瓦岗军在战场上仍然是所向披靡、胜多败少,但是败亡的危机却已经在表面的强大之下悄悄酝酿。
得知翟让被李密干掉后,王世充发出了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。
因为他知道瓦岗高层始终存在矛盾,尤其是翟让和李密,绝对不可能长期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存共荣。所以王世充一直认为这是他消灭瓦岗的一个机会。他在心里默默把宝押在了翟让这边,希望翟让能把李密收拾掉,然后他再轻松地收拾翟让。
可结果却与他的希望截然相反。
通过多次交手和这段时间的观察,李密这个对手越来越让王世充感到可怕。他在一声长叹后,说了这么一句话:“李密天资甚高,做事聪明果决,来日是一条龙还是一条蛇,实在难以预料!”大业十三年年底,休整了一个多月的王世充出兵夜袭洛口仓城,不料李密早有防备,命郝孝德、王伯当、孟让等人在仓城周边设伏。隋军遭遇埋伏,王世充麾下骁将费青奴战死,士卒被杀一千余人。
王世充连遭败绩,连精心策划的偷袭也彻底落空,顿时有点灰心丧气。越王杨侗连忙遣使慰劳。王世充大发牢骚,说他兵力太少,而且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云云。杨侗不得不又给了他七万人,才算堵住了他的嘴。
王世充得到了这支生力军,顿时有了底气,於大业十四年(公元618年)正月初大举反攻,终於在洛水北岸击败李密,迅速将部队推进到巩县北郊。这是王世充与李密交手数月以来取得的第一场胜利,不禁令他大为振奋。正月十五日,王世充命各军在洛水上搭建浮桥,准备乘胜进攻洛口仓。
然而,人多不见得就是好事。因为军队数量的庞大与番号的错杂,极有可能导致号令不一、指挥失灵。眼下,正在抢渡洛水的隋军就出了这个问题。还没等王世充下达总攻命令,先行架好浮桥的部队就率先发起了进攻。虎贲郎将王辩一马当先,率领部队一下就攻破了李密大营的外围栅栏。瓦岗守军顿时一片慌乱。
此时,只要隋军坚持进攻,李密马上就会溃败。可就在这节骨眼上,王世充却突然下令吹响了收兵的号角。因为,他只看见大军在渡河的时候行动错乱、步调不一,根本不知道前方的王辩已经成功突破了敌人大营。
正在奋力突进的王辩听到号角声,不得不率部后撤。李密乘机带领敢死队发动反击。隋军大溃,为了争夺浮桥逃命,光落入河中溺毙者就有一万多人。王辩战死,士卒各自逃散,大军瞬间瓦解。王世充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逃离战场,不敢回东都去见越王,只好北上投奔河阳(今河南孟县)。
当天夜里,王世充率残部横渡黄河时,突然风雨交加,气温骤降,士卒又冻死了一万多人。逃到河阳时,十几万大军只剩下区区几千人。王世充把自己关进了监狱,以此向越王请罪。
得到大军惨败的消息后,越王杨侗也只有苦笑而已。要是在平时,一个败得这么惨的将帅早该被砍成肉酱了,可眼下,越王能杀王世充吗?
不能。不但不能杀,还要慰劳他、犒赏他、捧着他、哄着他。要不然怎么办?有王世充在,好歹还能牵制李密,还能把李密拒於东都之外;要是没有王世充,东都可能转眼就会被李密吃掉。
虽然王世充屡战屡败,可还是要鼓励他屡败屡战。
所以,越王杨侗不但丝毫不敢责备王世充,反而派使节前去向王世充宣布特赦令,然后又赏赐给他金银、绸缎、美女,百般劝慰,让他回洛阳。
吃了败仗还能得赏赐,不知道王世充有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。不过既然朝廷如此厚爱,王世充实在没什么好说的,随后纠集残部一万余人回了东都,驻扎在含嘉城(洛阳北城内),只求自保,不敢出战。
李密连败王世充,士气大振,遂乘胜进攻东都,一举夺取了金镛城(旧洛阳城西北部)。李密命人将城门、城墙、官邸、民房等等全部修葺一新,将瓦岗总部迁进城内,以此对东都进行威慑。随后,李密拥兵三十余万,在邙山南麓列阵,进逼洛阳上春门。
眼看李密的场面越搞越大了,东都附近的一大批隋朝官吏赶紧率部投降了李密,而远近的义军首领如窦建德、朱粲、孟海公、徐圆朗等人也纷纷遣使奉表,鼓动李密登基称帝,属下的裴仁基等人也劝李密早正位号。
面对所有人的劝进,李密只说了八个字——东都未克,不可议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