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临云说了这么多, 黄药师还是迟迟没有反应。
他低眉敛目,恍若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,更不用说回应。
两人就这么僵持着, 僵持到船外的雨彻底停了,谢临云才再度出了声。
谢临云说“你不说话, 我就当你是默认了。”
黄药师抬起眼,终于问道“说完了”
他生了一双格外深沉的眼睛,不作表情时, 看上去总有一股与他年纪不符的肃然, 不用多说话就能把许多人吓得心生退意。
可谢临云毕竟不是那些人,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件事搞清楚的,怎么可能被他看一眼就败下阵来。
“没有。”谢临云摇头, 语气坚决, “你别想轰我走。”
她话音刚落, 舱外便传来了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,喊着黄药师的名字由远及近。
谢临云认出是那个叫陆小凤的小孩,眼波一转, 忽而明白了什么似的道“那个姓陆的小子, 就是朱先生故交之后”
黄药师扫了她一眼, 没有否认。
又是片刻过去, 陆小凤的声音愈来愈近了, 黄药师也起身出了船舱。
谢临云想了想, 跟着一道出去了。
陆小凤是来赔罪的, 从另一艘船上跳过来时, 手里紧抱着一坛酒。
落地站定后,又笑嘻嘻地捧给黄药师,道“我给你买来啦最后一坛”
黄药师没接,只用眼神示意他放那吧。
他也乖觉,立刻弯腰把酒放到紧靠船舱的一处暗格里,放完才试探着问黄药师道“对了,咱们还要在嘉兴待几天啊何时回桃花岛”
黄药师“你之前不是总念着那姓司空的小子吗”
陆小凤一拍脑门道“我这两天瞧他过得挺好,还有啥好念的,还是学功夫要紧啊。”
黄药师“”你快别演了。
陆小凤看他还是那副生人勿进的脸色,接着捡他爱听的说道“真的,我现在一心都是回桃花岛跟你继续学功夫”
“行了,别说了。”黄药师面色没缓,但语气松了些,“姑且信你这次。”
陆小凤闻言,立刻嘿了一声,在船头蹦跶了一下,道“那咱们到底何时回去啊”
“暂时不回。”黄药师道,“朱伯伯回嘉兴了,先去探望他。”
“咦你怎么知道的”陆小凤惊了,“我前天还问朱停,朱停都不知道他爹要回来了。”
对话进行到此处,谢临云终于可以出声。
“因为我今天一早才把他送到嘉兴城外。”谢临云说,“你前天去问,自然不知晓他再过两日就到了。”
陆小凤没上船时,就好奇过她为何会在黄药师船上了,要知道黄药师这人脾气差得可以,这条船是他的宝贝,别人根本上不得,更不要说湿着衣服进船舱了。
然而黄药师不提,他也没胆子问,毕竟他对黄药师的脾气相当清楚。
现在谢临云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,可以说是在给他一解好奇的机会了。
他眨了眨眼,咧嘴道“咦,姐姐你是”
谢临云“你不知道朱先生之前去了哪吗”
陆小凤想也不想便答道“洞庭啊。”答完,他瞥到谢临云背后的红枪,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睁大了眼。
谢临云抿唇“我姓谢,从洞庭来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陆小凤当然反应过来她是谁了。
他一脸不可置信“你就是那个天下第一”
谢临云唔了一声,算是承认。
陆小凤凑过去,还想再说点什么,却被黄药师一把拎住了颈后的衣服。
黄药师道“安分点坐好,往南边划。”
陆小凤只能乖乖听话“噢。”他知道要去朱停家,得先把船停到南边的私渡去。
谢临云看他不过和西门吹雪差不多年纪,细胳膊细腿的,一个人划船未免吃力,忍不住道“我帮你吧。”
陆小凤立刻点头,但开口前余光一直锁定在黄药师面上,见他没有不许的意思才甜甜道“谢谢姐姐”
之后黄药师大概终于忍受不了一身的湿衣服了,独自钻进船舱去换衣服。
陆小凤趁机悄声问谢临云“姐姐,你和黄药师的交情是不是很好”
谢临云“为什么这么问”
陆小凤“我看到你从船舱里出来啊,平时我要进去,身上必须一点泥都没有才行但你身上全是水,他都给你进去了”
谢临云想了想,认真答道“那应该是因为他打不过我,只能任我进去。”
陆小凤琢磨了一下,感觉也有道理“也对,你是天下第一嘛。”
谢临云觉得这孩子挺有趣的,便与其多聊了两句。
她问陆小凤“黄药师教你武功,按理说算是你的师长,你怎么直接连名带姓这么叫他”
陆小凤“他说他只教我剑法,算不得我师父,让我不必喊他师父,我说那喊大哥行不行,他又嫌弃,最后就直接喊名字了”
这小子大概吃了黄药师那古怪脾气许多苦,说着说着,还朝谢临云倒起了苦水。
“他这个人真的很奇怪”陆小凤说,“我跟他学剑,每天都要担心我哪里又惹他不爽了”
“可你还是一直在跟他学。”谢临云道。
“那他除了脾气奇怪,武功还是挺厉害的”陆小凤停顿了一下,“所以对我也特别挑剔。”
孩子气的“怨言”没能说上两句,黄药师就换好衣服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他视线在谢临云和陆小凤身上转过一圈,继而弯腰拿起陆小凤买回来的那一小坛酒,一言不发地撩开帘子重新进去了。
陆小凤见状,再度凑到谢临云耳边,斩钉截铁道“据我经验,他这会儿心情糟得很”
谢临云心想那可不,想不到办法赶她走,他心情能好才是怪事。
是的,谢临云根本没打算走。
当初在洞庭,她因为不想让场面和自己都太难堪,没问清楚就放了黄药师离开。
倘若她一直不曾回过味来,那或许真可以像独孤求败劝的那样,慢慢放下不再去追究;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他就是为了让她如鲠在喉,再轻易放过,就是蠢了。
这么想着,船也渐渐靠了岸,停到了南湖另一侧的私渡边。
陆小凤率先跳下船,跑去跟这私渡的老板说了一声,看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来。
如此,谢临云也就没跟过去。
她盯着眼前一动未动的帘子,琢磨着该不该掀了进去,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。
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,里面响起了黄药师的声音。
“酒热好了,你爱喝不喝。”他说。
大雨后的湖岸边,泥土的腥味侵占了人大部分嗅觉。
可他一说,谢临云又觉得,其实从舱内偶然散出的那点酒味也很明显。
酒是热酒,放在上好的汝窑开片纹壶中煮过,倒出来时热气升腾,烫得装酒的杯子都温润了几分。
谢临云喝完一杯才发现这杯子和他当初在洞庭烧过的那一套很像,底部都勾了精细的桃花纹样。
她垂了垂眼,指尖不自觉多用了些力,道“我还以为你除了下厨,其他爱好也一并割舍了呢。”
黄药师看着她,竟没有避开话题,而是平静道“我没有割舍任何爱好。”
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,下厨就不算是他的爱好了,给她下厨才是。
谢临云却是误解了“那你是骗洪七”
黄药师“你想多了。”
他说完就低头收拾起了面前矮桌上的热酒器具,一副不想再跟她说话的态度。
谢临云只能怀着疑惑喝完剩下半壶酒,而后随他下船,跟着他和陆小凤一起去了朱先生家。
朱先生的家藏在一片翠竹林里,进去之前,陆小凤还特地扭头叮嘱她“姐姐你跟紧我们,不然会迷路的。”
谢临云知这小子是好意提醒,便点头应了,没说自己其实有一个简单粗暴的破阵之法。
三个人进了竹林,走了大概一刻钟后,朱先生的家终于到了。
谢临云本来还想着跟对方解释一下自己贸然上门的原因,结果进去后才被他儿子,也就是陆小凤口中那个朱停告知,朱先生一回来就嚷着出门太累,洗了个澡睡觉去了。
谢临云“”行吧。
朱停“我爹最讨厌出远门,这回一出就是这么久,怕是要睡到明日才肯起来。”
打不了招呼,谢临云也没有办法,只能道“那我明日再同他解释。”
黄药师“你还要在这待到明日”
谢临云以为他这是赶她走的意思,破罐破摔道“有本事你把我打出去啊。”
黄药师说我打你做什么,你乐意待就待吧。
“我先走了。”他侧首嘱咐陆小凤,“等朱伯伯休息够了,我再过来探望他,届时我会考察你的剑术。”
陆小凤垮了脸,谢临云也没好到哪里去。
敢情这人是故意问那一句的啊
她只能当着两个小孩的面飞快反悔,要跟他一起走,还道“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甩开我。”
黄药师轻哼了一声,转身大步朝竹林外走去。
他走的却不是进来时那条路,在林中七弯八拐的,绕了许久才停下。